第六章 心識與輪回
三界六道的芸芸眾生,生死輪回的惡性循環,在佛家看來,無非是眾生自心所造所現,“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”,被奉為大乘佛法的心要,為千經萬論所反復宣說,按此,則如實認識輪回,揭破生死之謎的關鍵,在於如實認識自心;生死輪回現象的解釋,須通過對自心結構與功能的研究而建立。心識解析(心理分析),於是便成為佛家生死輪回說的理論基石。
第一節 生死唯由心所作
眾生為什麼落入既定的生命形類?為什麼各自有不同的形貌、壽數、習性、際遇?為什麼會生了死、死了又生,對此類問題,佛教的回答十分明確:這一切既非上帝天神所造,亦非天地、山川、社會等外緣決定,亦非偶然,而是由眾生自心所造作。《雜阿含經》卷十載佛言:眾生心之複雜,過於那斑色鳥色彩斑駁的羽毛,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——各種動物形類之別,唯是它們心之差別所致,心是生命形類狀貌的造作者,就像畫師們用彩色的顏料,隨意畫作種種形相。這個比喻見於多種佛經,以《華嚴經·夜摩宮中偈贊品》中的一首偈子流傳最廣:“心如工畫師,能畫諸世間,五蘊悉從生,無法而不造。”不僅眾生的身心,就是眾生所依存的整個世界或經驗世界,都是“心”這個技藝高明的畫師的作品。《五苦章句經》截佛言:“心取地獄,心取餓鬼。心取畜生,心取天、人,作形貌者,皆心所為。”謂眾生流轉於六道中,受不同的形貌,皆是自心所取、所造。《成唯識論》卷八說:“生死相續由內因緣,不待外緣,故唯有識。”說眾生之生死輪回,相續不盡,完全是由內在的主體心識為因,由心識所決定,非由外在條件,這是說“萬法唯識”的重要理由。
心怎樣造三界六道、種種世間?答曰:由心起業,由業感果,落入了業力因果律所編定的自然程式,由此而有五蘊、業果、三界六道。《正法念處經》雲:“心業畫師,業作眾生”,“心業畫師,自業畫作業果地分,種種異心,他處受苦。”眾生及其生死輪回,是心這個畫師用業畫成的作品。《華嚴經·十回向品》偈言:“一切世間之所有,種種果報各不同,莫不皆由業力成。”這是佛家諸乘諸宗共同宣說的“業感緣起論”。
第二節 心的功能
心如何造業?這須從心的性能和心如何發揮其性能兩方面觀察。
從心的性能講,心本具有能造各種業的功能。佛典中常說的“心”,梵文為質多(citta),意為“集起”,即各種功能的集合體。關於心的功能,佛家諸乘諸宗共同說有根本功能(“心法”)和附屬功能(“心所法”)兩類,根本功能有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識,相當於心理學所言視、聽、嗅、味、觸五種感覺及意識的功能。這六種識雖為造業之本,但本身並無善惡屬性,非直接造業、引起生死輪回的罪魁禍首。直接造業者,為根本功能附屬、派生的“心所法”——心所具有的東西。分析最細密的大乘法相唯識學,把心所法分為六類(位)、五十一種。
一、遍行心所法
在一切心理活動中都普遍生起的心識功能,共有五種:1.觸,心識的門戶主動打開,接觸外境而開始認識活動。2.作意,即注意,主動地發起某種心識活動。3.受,接受、領納、感受,包括樂、苦、不苦不樂三類感覺、感受。4.想,“謂於境取相為性,施設種種名言為業。“(《成唯識論》卷三)意識分別接收到的資訊,形成知覺、概念、觀念。5.思,“謂令心造作為性,於善品等役心為業。”意識發起思考、審慮等運作,這即是三業中的意業,為造身口二業的先行官。
二、別境心所法
只在個別情況下發起的心理活動,也有五種;1.欲,意欲、欲望、希求。2.勝解,決定的見解、看法。3.念,“于所習境,令心明記不忘為性”(《成唯識論》卷五),即記著某種東西而不忘失。4.定,梵文“三摩地”(Samadhi),指對所觀察、想像的某種對象恒久持續專注不散,多由修禪定、瑜伽、氣功而達到。5.慧,“於所觀境,簡擇為性”,能正確判別是非,決定取捨。
三、善心所法
從所產生的倫理效應、社會效益而言,對自他的今生、後世都有益無害的心理活動。《成唯識論》卷五解釋:“能為此世他世順益,故名為善。”善心所法有十一種:1.信,“謂於實德,能信忍樂欲,心淨為性”(《成唯識論》卷六),對於真實東西的確信喜樂,主要指對佛、法、僧三寶功德的確信,這種信又分兩種:因信賴人而信其所說之理,名“仰信”、“深信”,梵文舍欏馱(sradha);因自己對其理解而確信不疑,名“解信”,梵文阿毗目佉(Abhimukh)。2.慚,因自己的過錯而慚愧內疚。3.愧,因犯有過錯而感差愧,無顏對人。4.無貪,不貪著財色名利等世俗之物。5.無嗔,心平氣和,具容忍性,不起惱怒憤恨。6.無癡,認同佛法的因果報應、緣起無我之理,沒有黑暗愚癡的蒙蔽。7.精進,作善事時堅毅不懈、堅忍不拔、奮進不已。8.輕安,安恬輕快,離人欲的躁動,無思想負擔,為修禪定的效應,分身輕安、心輕安兩個方面。9.不放逸,嚴格要求、約束自己。放逸,即放縱,不受任何拘束。10.行舍,捨棄能擾亂心靈的煩惱妄念,令自心平靜安然。11.不害,不損害眾生。
四、根本煩惱
煩惱,梵語吉隸舍(Klesa),是佛書中用得極多的一個術語,為令心煩亂不安之義,《大智度論》卷七解釋:“能令心煩,能作惱故,名為煩惱。”《成唯識論述記》卷一:“煩是擾義,惱是亂義,擾亂有情,故名煩惱。”被佛學認為是有損無益的、惡的心理活動,有“漏”、“結”、“使”、“纏”等異稱。佛典中所舉煩惱有“三毒”、“十使”、“八纏”、“九結”乃至百八煩惱等,其中能為一切煩惱生起之根本者,稱根本煩惱,有六種:1.貪,貪著愛戀、佔有欲。2.嗔,惱怒怨恨。3.癡,“于諸事理,癡暗為性”(《成唯識論》卷六),指對佛學所說宇宙萬物的其實本面、真理實事——因果業報、緣起無我等的無知。4.慢,高傲自大。5.疑,懷疑,專指對佛法僧三寶,對佛法真實義理狐疑不信。6.惡見,“于諸諦理,顛倒推度,染慧為性”(《成唯識論》卷六),指由推理錯誤而形成的不符真實、有害的見解,主要指違背佛學緣起法則的斷見、常見等。
五、隨煩惱
伴生根本煩惱而起的附屬煩惱、副煩惱,其害處比根本煩惱要小,共二十種:1.忿,心中氣憤不平,怒形於色。2.恨,怨恨,記恨在心,耿耿於懷。3.覆,掩飾過錯。4.惱,由忿恨而惱怒狠毒。5.嫉、妒嫉。6.慳,慳吝不施。7.誑,詐騙。8.諂,諂媚陰險,不正直。9.害,損惱眾生。10.驕,驕傲。11.無慚,自有過錯不知慚恥。12.無愧,自有過錯,心無慚愧,厚顏無恥。13.掉舉,掉為左右搖動,舉為上下動盪,掉舉謂念頭動盪不定,浮想聯翩,為修定的障礙。14.昏沉,心晦暗不明,昏昏如睡,亦為修定的大障。15.不信,信的反面,不信佛法僧三寶的真實功德等實理實事。16.懈怠,精進的反面。17.放逸,不放逸的反面。18.失念,忘失正念,主要指禪定中忘失所現之境。19.散亂,雜念眾生,亂無頭緒,為修定的粗障。20.不正知,不正確、錯謬的見解。
六、不定心所法
善惡屬性隨緣而不定,有四種:1.悔,後悔。2。眠,睡眠。3.尋,“於意言境,粗轉為性”(《成唯識論》卷六),為對某一問題較粗的思察、推究、尋思,就像尋找一件所需要的東西一樣尋找答案。4.伺,“伺謂伺察,令心勿遽,於意言性,細轉為性”,是一種深度思察,意識深處有一懸而未決的問題,在等待答案的出現,有如獵人在等待獵物的出現。以上四種心理活動,既可為善,又可為惡。如悔,若有過錯追悔,為善,若做了好事後悔白做等,是為惡。
關於心的性能,佛教密乘還有其它說法,如《大日經·住心品》列舉眾生的心為一百六十種(“百六十心”);藏密說意識底層有“八十性妄”——八十種生來便有的具迷妄性的心理功能。
正因為眾生心識生來便具善、惡等性能,當遇到生活中的種種順緣逆緣時,便會自然生起善的心理活動及煩惱、隨煩惱,由此造善惡等業,生善惡果報,墮於三界六道的輪轉中。從人性論角度,佛家的心識功能說,可謂一種善惡並具的人性論。
第三節 業從惑起
心如何發揮其功能,造出能招致生死苦果的有漏善惡業?答曰:由惑起業,由業生苦,惑->業->苦三者迴圈不休,為佛學業感緣起論的大綱。《成唯識論》卷二說:“生死的相續,由惑、業、苦。”
惑,即迷惑,謂能迷惑人使不識真實的事理。《大乘義章》卷五解釋:“能惑所緣,故稱為惑。”惑,一般被解釋為煩惱的總稱。諸煩惱中,尤以貪、嗔、癡三種根本煩惱,為造殺、盜、淫等惡業,引起生死流轉的主要原因,被稱為“三毒”——三種能害眾生慧命的毒藥。三毒中的貪與嗔,往往緊密相連,有如陰陽,嗔恨終因貪愛而起,因為愛某種東西,才會恨取得所愛的障礙。如因貪愛某位異性,必然嫉恨情敵;因貪圖權位,必然嫉恨政敵。貪愛,被佛學強調為導致眾生輪回六道的直接原因。《法華經·方便品》:“諸苦所因,貪欲為本。”《圓覺經》雲:“當知輪回,愛為根本。”貪愛,大略可分為欲愛、色愛、無色愛三大層次,貪愛欲界的色聲香味觸等(欲愛)生於欲界,貪愛四禪定之“禪悅”(色愛)生色界,貪愛無色界四空定之寂靜(無色愛)生無色界。《成實論》卷十二說:“以愛淫欲故卵生胎生,貪香等味故受濕生,隨其所愛故起殷重業則受化生,故知四生皆由貪愛。”生於人中,則以**和人倫間的親情之愛為本,如《楞嚴經》所說:“汝愛我心,我憐汝色,以是因緣,經百千劫,常在纏縛。”又說:“想愛同結,愛不能離,則諸世間父母子孫,相生不斷,是等則以欲貪為本。”人出生的直接根源,便是中有因**而起“顛倒想”,從而鑽入母腹。
貪愛及伴隨它所生的嗔、嫉、疑、慢等諸煩惱,隨煩惱,終以六根本煩惱和三毒中的“癡”為根本而生起。《佛說罵意經》雲:“癡為惡父,愛為惡母。”癡,意謂愚癡無智,不知宇宙人生的真實本面,就像孩童幼稚無知,不諳世事。癡與無明(Avidya)為同義語,無明,謂缺乏明見宇宙人生實際的智慧之光,暗昧不明。《分別緣起初勝法門經》解釋:“不知真實,說為無明。”無明、癡又與“執”緊密聯繫,執,即執著,緊緊抓住某種東西不放,專指執著某種並非真實的東西為其實。煩惱、無明、執著,能障蔽真實,阻礙人超出生死、獲得超越自然的大自由,形成煩惱、所知二障,煩惱障,謂起諸煩惱,能引起三界分段生死,障礙出離三界;所知障,障蔽如實盡知真實,引起變易生死。《佛地經論》卷七:“惱亂身心名煩惱障,覆所知境無顛倒性令不顯現名所知障。”
佛家諸乘諸宗,將無明、惑、執著分為多種層次,各有其具體的詮釋。大略而言,小乘所說見、思二惑,為諸乘諸宗所共認。見惑,又名理惑,指經過意識表層的思維、推理而得的不符真實的見解,大略當於理性認識的層次。見惑主要通過後天的學習、受教、思考、接受、認同某種學說、思想,或獨立思考而形成某種決定的見解。見惑主要有五種:1.身見,梵語曰迦薩耶見(Sat-kayadarsana),執著五蘊和合的假我、俗我及我所佔有的東西為實有。2.邊見,片面之見,主要執死後斷滅及靈魂不死等。3.邪見,認為無善惡報應、無佛法所說解脫、執著邪因論等。4.見取見,以身見、邊見、邪見等下劣見解為殊勝,自以為是,自是非他。5.戒禁取見,執著不正的戒條禁忌如苦行、斷食、食牛雞食等,以為生天或涅槃之道,以持守此類禁戒而得意。這五種見惑性能雖銳利而修道時易斷,稱“五利使”,為“十使”(十種煩惱)之前五種。五利使中,身見、邊見二種,還有與生俱來(俱生),不經學習思考便具有者。
思惑,亦稱修惑、事惑,指隨緣處事,生心起念時,從感性層次自然產生的煩惱,主要有貪、嗔、嫉、慢等。這些煩惱,多與生俱來,很深難拔,十使中的後五使——貪嗔癡慢疑,被稱為“五鈍使”。
見思二惑生起之本,從執著的角度講,即是大乘所說的我、法二執,或稱“人我執”、“法我執”。人我執,是執著有實常自我;法我執,是執著一切世間、出世間的東西為實有。人我執以法我執為本,大乘法相唯識學分人、法二我執各為分別起、俱生兩個層次。分別起人法二我執,在意識表層,經思考而得,當於見惑;俱生人法二執,與生俱來,在意識深層及意識層下,俱生人我執當於思惑。
由見思二惑、人法二執為本起惑造業的過程,這裡不妨作一通俗易懂的解析:比如有人造殺、盜、淫三惡業,強*人妻,搶走她家的財物,殺了她的丈夫,此人因何而作此惡?是因為見色生心、見財起意,貪愛財色,欲圖佔有,而偷而淫。因貪愛而憎嫉財色的已佔有者、保護者而殺人;貪財貪色,是執著身外之物為實有,他肯定是物質實有論者,是為分別法執。貪財貪色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終歸在貪愛自身,滿足自己的佔有欲。貪愛自身,必認為自身實有,他一定自我執著甚深,特別自私自利,執我身我心和我之所有為我,是為身見、分別起人我執。他必定還有其它世界觀為主導:肯定不相信作惡必有惡報,總認為或許能逃出法網,不相信即使逃出法網,也有死後地獄餓鬼的惡報,肯定自認為人死一切皆完,生前不擇手段盡情享受最為實際,是為邪見、邊見、見取見。而他見財起意、見色生貪,是被一種惡習驅動,自然而起,是為思惑。思惑的根源,在於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性自我執著和身外有實物的本能性執著,是為俱生人法二我執。若是造有漏善業,情況雖可能有所不同,造業者或許不是出自邪見、邊見、見取見、嗔嫉等煩惱心,但也起碼離不了身見、貪、我執,施佛齋僧,是為自己或自己親屬今生來世的世俗福報;盡職盡分,往往是與晉職提薪的考慮牽連;説明別人,往往心懷需要時得到別人説明的打算;即使進行道德修養,也往往離不了我的德名遠揚、我的人格圓滿的精神需要,總之,是離不了以自身為實有的我執、以名利等為實有的法執。
後來天臺宗進一步發揮佛經義理,在見思二惑之上增加了塵沙、無明兩種惑。塵沙惑指修大乘道的菩薩,尚未能窮徹眾生的根性和知曉濟度他們的合宜方法。無明惑,指最根本的俱生法執。這兩種惑只感招三界外的變易生死,與三界內的生死輪回關係不大。
第四節 惑由不如實知
能生善惡業、感生死果的見思等惑,又是從何而生?佛學對此作了頗為深入的探討,其答案是:“無明緣非理作意”(《分別緣起初勝法門經》),是心理活動不符合實際、真理,是“不如實知”或“妄想情見”,質言之,不符合真實的認識,是煩惱惑業生起的源頭。認識,於是成為佛學所著力研究的問題。
佛學研究人的認識,仍是從緣起法則出發,先著眼于認識形成的諸條件。根(感知器官)、境(認識物件)、識(認識能力)三緣和合而生諸識,是佛學所說認識形成的基本條件。認識既然依緣而生,依人所具特定的認識機制作主動的分別而有,則非不依緣起、常恒不變意義上的“真實”本面之原樣呈現,具有相對性、局限性、虛妄性,對此缺乏正確反思,執非真實的認識為真實,是無明之本。
大乘《楞伽經》說凡夫眾生認識的形成,大致經相——名——妄想三個過程。首先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大感知門戶開放,接收、分別外境而在心中形成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等“相”(相狀)——感覺經驗;隨之,在意識中形成“名”(名言、概念);對相、名素材進行思擇,因對相、名緣起之真實的無知和錯解,誤以相、名為真實本面,形成“妄想”(一譯“分別”)——不真實的、甚至是虛妄顛倒的觀念、想法、看法,“妄想”即是生起煩惱的禍根。”“妄想”,何以為妄;大乘法相唯識學通過對認識的分析,對此作出頗為精緻的說明。
一、相依他起,依心變造、隨心而轉故非真
感覺經驗(相)必依內外諸因緣和合,才能生起。如佛經說視覺(眼識)的形成,須仗眼、色、明(光亮)、欲(想看見的意欲)四緣,乃至空、明、根、境、作意、根本依、染淨依、分別依(意識)、種子九緣。《涅槃經·迦葉品》說:“是眼識性,非眼非色,非明非欲,從和合故,便得出生,如是眼識本無今有,已有還無,是故當知無有本性。”依眾緣所生的視覺經驗,青黃黑白等相,既非純粹的主觀心識,又非境相的本身,亦非光明與想見的意欲,而是主體心識通過既定的感知方式,接觸客觀境相,再加上光明等條件的參與,所共同創造的東西。既依眾緣而生,則必生滅無常,生後必滅,非哲學意義上實常不變的實在、真實。眾緣和合中,既然離不開主觀心識的主動認識作用,則所生眼識等,必然打有主觀烙印,非境物實體的原樣呈現。如近現代心理學所言,感覺乃是客觀物件在人的感知中所形成的主觀映射、主觀經驗。
大乘法相唯識學把心識分為見分(能認識的作用)、相分(所認識的境相)二分,相分又分親、疏二種所緣緣(所認識的物件)。說感覺經驗的形成,是心識的見分“變帶”相分親所緣緣而生。變帶,即通過心識和感官的作用,變起一個相似於境相實體的“影像塵”,由見分進行分別。所謂“影像塵”,即如影子和鏡中像,雖然不離實物,相似於實物,但非實物本身。即實物本身(“疏所緣緣”),也由心識見分“挾帶“而起,終歸不離心識,而且並非等同於心識見分所見的影像塵。如分析視覺所見實物,便可發現它由地水火風四大元素乃至“極微”(最小的物質單位)構成,而視覺卻無法看見四大和極微。這種心識見分“變帶”影像塵而生視覺等感覺經驗的事,在某種意義上與古印度流行“幻化”之術——通過念力或咒力等變石頭為黃金——具同樣性質,因此,佛書中常說諸相如幻如化。
關於感覺經驗的如幻不實,佛書中還常通過同一實物在不同種類眾生那裡所見不同為論據。《順正理論》卷五三引佛經偈:“天見寶莊嚴,人見為清水,魚見為窟宅,鬼見為膿血。”同一清水,在不同眾生的感知中會完全異樣:諸天見它為珍寶莊嚴,人見其為清水,魚以它為窟宅,鬼類見它為膿血。至於清水的實體,大概皆非如天人魚鬼各自所見,佛書謂其難以言說,或比喻為一種本無固定色彩,而遇什麼色彩反映什麼色彩的摩尼(寶珠),由此可以推知:佛書所謂天宮地獄、鬼府神宅、佛國淨土,未必在這個世界之外,或許就近在身旁而視之不見。它們只不過存在於肉眼不見的細身眾生之主觀經驗中而已。佛經中多處說:凡夫眾生居住的這個充滿污穢罪惡的“五濁惡世”,當下就是釋迦牟尼佛的靈山淨土,在佛眼裡是備極莊嚴清淨,在心未淨化的眾生眼裡,才是穢濁不堪。
感覺經驗既然緣起非實,依心變造、依心轉變,則具相對性、局限性、虛妄性,非絕對的真實,佛書中稱之為“妄、假”,以妄假者為絕對真實,被佛家稱為“顛倒見”,認為顛倒見及依顛倒妄執而生的煩惱,才是造業感果之本,而非感覺經驗本身能造業感果。《成實論》卷十二言:“眼、色等不名為縛,貪喜為縛。”謂以眼見色等並不直接導致生死系縛,而是從眼見色後所生的貪愛等煩惱才能系縛人流轉生死。
二、識後於境故不實
從認識形成的過程看,在心、境相接的最初刹觀意識尚未起分別,心中尚不能形成關於境物的認識,或僅為直覺(“現量”)經驗,待這一刹那過後,意識才起分別,形成知覺,佛家名為“念”《大智度論》卷十二說:“眼識知色,色生滅,相續生,相似滅,然後心中有法(概念)生,名為念。”世間萬物,皆處於念念生滅、刹那生滅中,當意識起念形成知覺時,前一刹那的境相已滅,新的境相相續、相似而生,但意識還認為所分別者是前一刹那的境相,並生境在心外等見解,如《成唯識論》卷七所說:“現量證時,不執為外,後意分別,妄生外想。”因此,人的認識永遠是落在境相之後,認後為前的。若依南傳上座部關於一念心生十七刹那、九心輪的分析,則形成知覺(第四“等尋求心”)時,已是心境相接後的第五刹那了,認識落後於境相整四刹那。四刹那雖然為時極短,不足一秒鐘,境相所起的變化也未必明顯,認識誤差不大,但若精確而言,則認後為前,終屬錯誤,可謂不實。
三、名依相立,唯假不實
名(概念)在認識過程中的形成,從時間上來看更在知覺之後,從其實質言,名言顯然是人為造設,是意識對感覺經驗進行抽象、舍象等加工後,所創造的一種認識符號,其非實物本身,更是顯而易見。佛書中說,若名為實(事),則說火之時,口應被燒,說食之時,腹應能飽。又同一事物,在不同語言中就有不同的名言表示。名言雖假借非實,卻是人們進行思維、交流思想包括弘揚佛法的重要工具,人們在生活中,基本上念念都在名言概念上轉圈子,往往忽視名言是假非實的實質,錯誤地認假為實。
關於名、相之不實,《大乘密嚴經》有偈說:“名唯遍計生,相是依他起。”謂相依他(因緣)而生,非自然本有;名依相假立,經過了主觀意識的加工,人們往往忘記了名言之假借不實,而執著名字所表即是實事,男即是男,女即是女,我即是我,眾生即是眾生……這叫“遍計所執”(周遍計度一切名言即是實事)。遍計所執,即是法執,包括我執在內。有比喻說:遍計所執,就像人夜行踩著一段繩子,誤以為是蛇,而驚惶恐懼;依他起的相,就像那繩子的本身,雖然沒有誤認為蛇,但卻不知繩子也是假相,是草麻、人工等因緣和合而成,唯認繩為繩,也屬法執。
佛學指出,眾生由誤認名、相為實的人法二執,是生起貪嗔等煩惱、造作有漏善惡業,使眾生墮於生死苦海中的根本原因。貪愛財色名位,終歸是因執著財色名位為實有;執著財色名位等實有,終歸是誤認色聲香味觸法的名、相為實有,如果能看破名、相之不實,如實認識,“如理作意”,則自然心平氣靜,不會有煩惱生起。
第五節 “藏識持於世,猶如線貫珠”
為了更清晰地解釋生死輪回現象,大乘瑜伽行派的法相唯識學依據一類大乘經,對心識作了更加深入的分析,在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識底層,又分析出兩層或三層潛在心識。
第七末那(Manas)識,意譯“意”,其義為“思量”,“思謂思慮,量謂量度”(《唯識述記》卷一),其思慮量度有兩方面含義:一是“恒審思量”,其思量的功用無時不在發揮,為第六意識生起之本,亦名“意根”(意識之根);二是思量的對象主要是內自我,思量內心深處有一恒常不變的自我,產生深層自我意識,這種思量念念相續,無有停息之時,貫穿於一切表層意識活動中。這種在意識層下對內自我的思量,產生我癡(不知無實自我)、我見(執著有實自我)、我慢(自我驕慢)、我愛(對自己身命的本能性貪愛)四種煩惱。末那識的思量內自我,既然生前念念相續無有間斷,那麼死後也應慣性延續,於腦內、嬰孩乃至轉生為畜類時,猶相續不斷,為維繫眾生生命的本源動力。這種對內自我的思量,貫徹輪回過程的始終,如果一定要找到一個輪回主體的話,末那識對內自我的恒審思量,可以假名為輪回主體。然而,這種思量,既然有一個所思量的物件內自我,便已墮入二元對立中,屬因緣所生法,稱不起真常自在的真我,在佛學看來。只不過是一種恒常相續的妄執,是“無量劫來生死本”。
第八阿賴耶(Araya)識,意譯“藏識”(倉庫意識),又稱“本識”、“種子識”、“一切種”、“阿陀那”、“心”等。它深潛於末那識層下,其見分,即是末那識所恒審思量的內自我。此識名“藏”,謂其功能以儲藏為主,《成唯識論》卷二解釋識藏有能藏、所藏、執藏三義。能藏,謂此識具有能儲藏的功用;所藏,謂此識所收藏儲存者,為前七識活動所生的“種子”;執藏,謂此識有執持所藏種子令不消失、錯亂的作用。從唯識學說的論述看,阿賴耶識可看做一意識層下的心靈電腦,具有儲存資訊,按自然的因果律等法則處理資訊的功用,實為心識之本,被稱為“心體”、“心王”、“本心”、比喻說,藏識猶如大海,前七識就像海面上興起的波浪,《楞伽經》偈雲:“藏識海常住,境界風所動,種種諸識浪,騰躍而轉生。”
按唯識學論述,眾生的生命活動,是一個阿賴耶識所藏種子與前六識現行的心理活動“種現互生”的立體延續過程,第七識則在前六識與第八識之間起著不間斷的聯絡作用。每一心理活動及所作善惡等業,除了在橫向聯繫和縱向的時間關係上產生相應果報外,還在自心深層留下“種子”。種子,系以植物的種子,比喻內心深處能產生心理活動的因種、潛在勢能,《成唯識論》卷二說種子“謂本識中親生自果功能差別”。種子亦稱“習氣”,即行為所形成的習慣,如世間所言“流氓習氣”、“軍閥習氣”等,喻如裝酒的瓶子,雖然酒已喝光,瓶子還留有酒的餘味。習氣分名言(遍計所執)、我執、有支(三界異熟業種)三種。種子分本有(無始以來本自具有)、新熏(現在的業熏習而成)兩類,又分有漏、無漏兩類。每一現行心理活動的生起,必以阿賴耶識中所藏的種子為因,這叫“種子生現行”,種子生現行,當然得諸緣具足,就像植物種子只有在具備適宜的溫度、濕度時才能發芽。現行的心理活動及業,又不斷留下新的種子(新熏種子),儲藏于阿賴耶倉庫中,這叫“現行生種子”。種子生現行、現行生種子,叫做“種、現互生”。種子雖然也是念念生滅,但“前後自類相生”,不斷地生起同類種子,這叫“種子生種子”。種子生現行、現行生種子、種子生種子,相續不斷,工作繁忙,由新熏種子的不斷成熟,給生命園地中不斷增添著新的景觀。打個簡單的比方說,如有人看到香煙,產生抽的欲望(有人不會有),說明他心識倉庫中有某種與抽煙有關的種子為因;他抽煙時對煙味產生貪愛,則會在他心識中形成喜好抽煙的新熏種子,促使他在下一次見到香煙時情不自禁地要抽,乃至見不到香煙時也想抽,不抽就不舒服,形成煙癮。就生命現象來說,一般人長到十多歲,情竇初開,對異性發生興趣,這說明他(她)心識中一定有前世愛異性的慣習所形成的異熟種子;這種子遇到合適的人緣,便促使他(她)求偶、戀愛、結婚、生育子女。今生從**中獲得幸福,深生貪著,又在阿賴耶識中埋藏下新的**種子,必然會出生死後再生於欲界,再求偶、戀愛的異熟果。眾生的種類,及各自的愚智、性情、愛好等的先天差別,都可解釋為阿賴耶識中所藏種子的不同。《唯識三十論》頌說:“由諸業習氣,二取習氣俱,前異熟既盡,複生餘異熟。”因有漏善惡業及其根本我法二執的習氣種子潛藏于阿賴耶識中,形成必然出生異熟果的因種,使眾生死此生彼,輪回不休。
在無休無止的生死輪回中,阿賴耶識儲藏種子、生起七識現行及異熟果的功能貫徹始終,如《密嚴經》偈所說:“藏識持於世,猶如線貫珠”,比喻阿賴耶識貫通輪回全程的作用,頗為形像。傳為玄奘授的《八識規矩頌》說阿賴耶識“去後來先作主公”,是死時最後離身、生時最先投胎的輪回主人公(主體),這應指末那識執為內自我的阿賴職識見分而言。前六識有時間斷,記憶今生多失,隔世全滅,作為生命根本和種子儲藏所的阿賴耶識,卻一刻也不間斷,就是在悶絕、睡眠和生前處胎、生後嬰兒期無意識階段,阿賴耶識也一直在暗中發揮其作用。
具這種貫攝三世功用的阿賴耶識,容易被誤解為靈魂一類的東西,指責它的建立,違背了佛學的核心義理“諸法無我”,實際上,只要全面理解法相唯識學所說阿賴耶識的性質,便不難看出它與靈魂及婆羅門教所說阿特曼不同:阿賴耶識只是分析心識功能時的假設,井非一個真常不變的實體,而是某種深層心識作用的相續,唯識學說此識也是生滅變異、因果相續、依緣而生現行的因緣所生法,並非實常自我。《解深密經》喻阿賴耶識“一切種子如暴流”,《唯識三十論》也說此識“恒轉如暴流”,是一像奔騰直瀉的江河一樣的流變過程。《成唯識論》說此識“非斷非常,以恒轉故”,“恒,謂此識無始時來一類相續,常無間斷”,“轉,謂此識無始時來念念生滅,前後變異”。非斷非常,便即否定了它非真常自我,又念念相續而貫串輪回全程。非常是真諦,非斷是俗諦,真俗二諦如手心與手背,是為中道。這種意義上的阿賴耶識,較部派佛教建立的窮生死蘊、一味蘊、根邊蘊、勝義補特伽羅等,在理論上的確要圓滿很多。
阿賴耶識不僅是眾生前七種識及“淨色根”(最微細的感知器官)生起的根本、眾生個體生命的根本,而且還是眾生所居住的依報“器世間”(客觀世界)的根本。法相唯識學把山河大地等器世間亦攝于阿賴耶識的相分,認為眾生六識所分別的境界實體——“本質塵”或”疏所緣緣”,是由阿賴耶識見分“挾帶”而生,雖然可以說在六識見分之外,卻不在全體心識之外,不離阿賴耶識。所謂客觀世界,實際上終歸是自己心識變造。《成唯識論》卷二說:“謂異熟識由共相種成熟力故,變似色等器世間相,即外大種及所造色,雖諸有情所變各別,而相相似,處所無異,如眾燈明,各遍似一。”每一眾生阿賴耶識所藏異熟種子中由共業所成的“共相種子”(相狀相同),成熟生果(增上果)而變為物質世界,雖然每一眾生都由自心阿賴耶識相分種子變起各人所受用、各有特色的經驗世界,而大家同類共見的客觀世界大致相似,同在一個空間。大家共認的客觀世界,實際上是各自主觀世界的重合,就像千燈一室,光光交迭,成一片光明,而每盞燈還是各放各的光,互相並不妨礙,這是一種多元素重合的唯心論。
唯識學還有說阿賴耶識之下還有第九阿摩羅(Amala)識者,意譯無垢識、白淨識,為解脫成佛之本,是能證會真實的心體,不生不滅,清淨無染,即是“真心”異稱。護法系唯識學不立此識,將其功用攝于阿賴耶識所藏無漏種子。
第六節 生死唯一真心現
依如來藏系經典《楞伽經》、《勝鬘經》等發揮闡釋的大乘性宗,包括中國天臺、華嚴、真言、禪等宗,西藏寧瑪、薩迦、迦舉等派密法,皆從佛所證的功德潛在于眾生身心(“如來藏”)著眼,以一絕對心——如來藏心、心真如、心實相、自性清淨心、佛性、心性、心體、真心、真性、阿摩羅識、淨菩提心、真心、本覺、一真法界、自性明體等,為宇宙萬有的本體,從哲學體用論、體相論的角度,統主體與客體、眾生與諸佛、生死與涅槃、世間與出世間於一體,說宇宙萬有、生死涅槃等一切現象,皆是此絕對真心內蘊功能的顯現。《華嚴經》雲:“知一切法,即心自性。”“三界唯心,三世唯心”,《楞嚴經》雲:“諸法所生,唯心所現,一切因果、世界、微塵,因心為體。”“色心諸緣,及心所使諸所緣法,唯心所現。”這裡的“心”,即指心體、真心而言,《楞嚴經》名之為“妙明真精妙心”、“菩提妙明元心”等。華嚴宗論著《賢首五教儀》解釋:“唯心所現者,一切諸法真心所現,如大海水舉體成波。”真心被認為是眾生心的體(主質、本質)、性(不變的本性),是生滅變異的心理活動底裡的不生不滅、不變不易者,喻如眾水中的濕性、各種金器中的金性、各種麵食中的面性,及“水中鹽味,色裡膠青”等。
性宗經論描述真心本不生滅(本寂)、本來清淨、本來明覺,具足一切超自然的不思議無礙妙用、清淨功德,然此心離一切相,超絕一切言思心行,非語言所能詮表,非由主客二元對立的認識管道所能體認,非眾生經驗中物,只有離卻眾生的生滅妄念、我法二執,達“名言道斷,心行處滅”,才能“自內證”——親自體驗。此心本來不生不滅,即是涅槃,圓證此心即名為佛。因為眾生無不以此心為自心體性,所以都有成佛的本錢和可能性(佛性),故曰:“一切眾生皆有佛性”(《涅槃經》)甚至還可以說:一切眾生本來是佛。
真心本系佛及佛教徒們禪觀修證中自內證的主觀經驗的邏緝外化,被認為是心與宇宙萬有本具的實性(或真如、實相)相應(契合一致)的境界,實為真如、實相的別名,或者說,萬有的真實——真如、實相,從能覺證它的心而言,稱為真心、阿摩羅識,從所證的境或理而言,稱為真如、實相,實則能證與所證,在自內證時是一個東西,超越了能、所二元對立。這種自內證經驗,通過哲學本體論、體用論的論證,安置于眾生的身心,便成了眾生皆可成佛的根據。
真心所現或“其常唯心論”從表面上看來接近婆羅門教的“神我”及“梵我一如”的理路,因而被一些學者認為源出婆羅門教,非佛法的正宗。實際上,真心與神我、“心之實相即是真如”與“梵我一如”,還是有著在佛學看來是至為重要的區別。天臺宗二祖慧思《大乘止觀》對此曾有論述:外道說神我遍在萬物中,真常不滅,認萬物皆實,未離二元論;佛學所說真心則不于心外建立實事,說宇宙萬有,皆同以一大真心為體,超越了二元論、一元論。真心雖有時被稱為“大我”、“真我”、“佛性真我”,但仍以諸法無我、畢竟空為其本性,被看作空、無我的別名,《楞伽經》雲:“當依無我如來之藏”,強調如來藏(真心)是無我的,與婆羅門教神我論的有我論很是不同。
從真心現起論看來,生死與涅槃,眾生與諸佛,皆唯一真心所現,皆悉空、無我,如夢如幻,體性無別。然眾生與諸佛的實際受用與功用、價值,有天淵之別。造成這種區別的根本是對本具真心的迷與覺。眾生迷昧本心,“背覺合塵”,心理活動與真心本具空性不相應,因而追逐虛幻不實的感覺、知覺,昏頭昏腦地沉淪於生死苦海,不能自拔,妄受諸苦;諸佛明覺本心,“背塵合覺”,與真心空性相應,故超出生死,無礙自在。生死輪回之因,終被歸諸於對本覺真心的迷昧。這種迷昧,即是根本無明,其生起,據《楞嚴經》、《大乘起信論》等說,是因不知本覺真心絕待不二(“真如法一”),心起妄動,“因明立所,所既妄立,生汝妄能”(《楞嚴經》),妄於真心外見有所認識的客體,既有客體,則自有能認識的主體,於是墮入二元對立,迷失了本覺真心無所不照的功用。然後隨迷妄之漸深,逐漸生起虛空、世界、眾生。如《楞嚴經》卷六偈所說:“迷妄有虛空,依空立世界,想澄成國土,知覺乃眾生。“從世界由虛空漸次生起的過程相應,眾生的生起,是先有無色界天,次有色界天,最後才形成欲界眾生。各類眾生形成的直接原因,是各自不同的“亂想”(雜亂的念想):由飛沉亂想有卵生類,由橫豎亂想有胎生類,由翻覆亂想有濕生類,由新故亂想有化生類,由精耀亂想有有色類,由陰隱亂想有無色類,由潛結亂想有有想類,由枯槁亂想有無想類,由因依亂想有非有色類,由呼召亂想有非無色類,由回互亂想有非有想類,由食父母亂想有非無想類。由三世(時間之過去、現在、未來)與四方(空間)和合相涉,變化出十二類眾生。
《大乘起信論》則說,依如來藏,每一眾生各有生滅與不生滅和合的阿賴耶識,不生滅者即本具覺心、心體真如;生滅者,是由不如實知自心覺性本無生滅,而起妄念,謂之“無明業相”。從而生能見與所見的二元對立,由能見的心識分別境界,生智(愛與不愛)、相續(念念相續)、執取、計名字(分別名言)、起業(造有漏業)、業累苦(因業而受生死果報)六相,六相的相續不斷,即是生死輪回的惡性循環。
眾生雖迷背本覺真心,起惑造業,流轉生死,然輪回空、唯心現、如幻如化的本性並未稍有改變。《楞嚴經》卷九說:“精研七趣,皆是昏沉諸有為相,妄想受生,妄想隨業,於妙圓明無作本心,皆如空華,元無所著。”雖然隨業輪回,實際上並無實受輪回的主體及輪回的實體,輪回這件事,就像眼睛因昏眩或生翳後在虛空所看見的花等,如同幻覺,如同夢中受苦受樂,都在本覺真心中顯現能顯所顯,皆不離本覺真心。本覺真心真常無礙的體性分毫未減,只是眾生被一點迷妄蒙蔽,不能受用本覺真心無礙自由的妙用而已。就像《法華經》所譬喻:一位貧窮少年不知自己衣襟裡縫有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珠,流浪他鄉,為人作傭,嘗盡人間貧窮之苦。《大乘起信論》比喻眾生的生死之本無明,就像迷人認東為西,還是依本具能覺之性而生迷,迷雖害人,卻並無實體,一朝醒悟,便會發現“涅槃生死等空華”(唐張拙秀才悟道偈語)。佛陀之名為大覺,所覺悟的便是這一真實。這便是佛家所揭破的生死之謎的謎底。
第七節 生死只在一念中
依真心現起論發揮的中國天臺、華嚴、禪宗等,從“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”的原理出發,只把生死輪回放在我人現前一念上來觀察。
按天臺宗的著名哲學命題“一念三千”,眾生當下的一念,便是宇宙全體的縮微,便具足宇宙萬有。湛然《金剛錍》說:“洞見法界生佛、依正一念具足,一塵不虧。”因為一念從絕對真心而起,當體即是真心,而一絕對真心具天、人、阿修羅、鬼、畜、地獄、聲聞、緣覺、菩薩、佛十重法界;一法界又各具十法界,十十相乘成百法界;一法界具有五蘊、眾生、國土三種世間,十法界即具三十種世間;百法界總共三千種世間。“此三千在一念心,若無心而已,介爾有心,即具三千。”(《摩訶止觀》卷二)只要起一念,當體便具足三千世間,這叫“理具三千”;一念隨緣,便能“事造三千”。若背覺合塵,隨眾生之緣,則當下造成六道眾生的五蘊、眾生、國土。隨天法界緣,行十善,修禪定,則當下造天法界的五蘊、眾生、國土之因;若隨地獄界緣造十惡五逆,則當下成地獄道五蘊、眾生、國土之因。甚至當下一念隨六道之緣時,當下便已受用六道之三種世間:一念隨天道緣行十善、修禪定時,身心當下輕安愉快,面容亦頓顯端莊安祥,所見的國土、眾生等境物也都使他覺得安恬自在;一念隨地獄道緣作五逆十惡時,身心當下被貪婪狠毒惱擾不安,面容頓現兇惡醜陋,所見的國土、眾生都給他一種壓力,使他覺無親可怙,四面皆敵,良辰美景也難以使他愉快。總之,一念念什麼,即現什麼,念眾生即現眾生,念佛即現佛,六道輪回,說到底只是念念念六道所現。雖然顯現六道,而其本具的佛法界等亦不虧失。
天臺宗還從一念三千繼續推論:既然十法界一切皆唯一真心體上本具(“性具”),則不僅善,即煩惱、隨煩惱等惡,也是自性中本有。惡乃性具(“性惡”),尤稱此宗孤發獨明之見。《天臺傳佛心印記》說:本宗“性具之功,功在性惡”。性惡,即心性中本具、能發起諸惡的功能,這在諸佛也是不能斷的。正因為性中有惡,眾生才能作惡多端,墮三惡道,這叫“修惡”。修惡不斷,輪回不止。而性惡,只要證見真心,可以智慧回轉自主,變為諸佛菩薩教化眾生的必要“方便”(方法、技巧),如現威猛嗔怒相降魔,現貪愛相度多貪眾生等。
從現前一念觀生死輪回,有教人著眼于現前言行的積極的倫理教化意義。從這種角度看,即不考慮他生後世的報應,現前念念也都在六道中輪回,如唐代大珠慧海禪師所言:
“九類眾生一身具足,隨造隨成。是故無明為卵生,煩惱包裹為胎生,愛水浸潤為濕生,欻起煩惱為化生。”(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二八)
藥山惟儼禪師說得更為明白:
“爾欲識地獄道,只今湯煎煮者是;欲識餓鬼道,即今多虛少實不令人信者是;欲識畜生道,見今不識仁義、不辨親疏者是,豈須披毛戴角、斬割倒懸?欲識人天,即今清淨威儀,持瓶挈缽者是。”(《景德傳燈錄》卷二八)
且不用說來生後世,今生現世,當念即因即果,隨善惡念輪回於六道,念念都在生死,如《宗鏡錄》卷七三所言:“念即生死。”且不用說天上地下,即現實人間,實際上六道俱備,富貴安逸者即是諸天,陰險*詐者即是餓鬼,殺盜*淫者即是地獄,嗔嫉好鬥者即是修羅,愚昧下*、只知吃飯幹活者即是畜生,並非所有外形像人的都是人。佛家這樣講的實質,是教人活在當下,注意現前一念,念念在自心上做功夫,行善棄惡,起碼先做一個念念像人的合格人,在此基礎上以智慧看破念念緣起性空,所謂了卻現前一念,即是了生死,見念念皆空,即是度眾生。這可謂佛家生死觀的根本立場。
第八節 三層身心與輪回
印度佛教晚期盛行的密乘無上部瑜伽,雖然也以真心現起淪為基本的哲學體系,但吸收印度教之說,重視心識的物質基礎,其三層身心說,用於解釋輪回現象,別具特色。
三層身心說從身心相互緣起、相互依待出發,把人的身心,從粗至細分為三個層次:第一層粗身粗色。粗身指四大集成的血肉之軀,肉眼可見,異熟所生,為粗;粗心,指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五識,或加第六意識,或再加第七末那識。
第二層細身細心。細,謂其隱微難見,須在禪觀中內省而察知。細身,指內在的微細生理機制,由氣、脈、明點三大要素組成;細心,指與生俱來的本能性心理活動,下意識及潛意識的心理活動。
第三層最細身心,為最極微細的身心本原。最細心,指未經無明煩惱遮蔽污染的“本來心'、“心光明”,實即阿摩羅識;最細身,又名最細風、本來氣,是一種最極微細、不可言說的略當於某種能或場一類的實體。
三層身心,皆互相依待。粗心依粗身六根而生,以細身中的五大氣為其所乘,或說即是五大(地、水、火、風、空)的功能。所謂氣為識馬,心識騎手,乘氣而行。細身為細心所依,無明、煩惱,在細身氣脈點中必有其物質基礎,表現為脈道不通、氣有壅滯、明點不明。眾生的生命活動,由“無明業氣”所推動。最細身心則一體不二,“智慧氣”、“離戲明點”為實證真實的智慧發生的物質基礎。
三層身心中,以第二層細身心,與生死輪回的關係最為密切。細身的氣、脈、明點,為生命能量之本,在內層起著維持粗身生理機制正常工作的作用。明點為生命能量的凝聚體,主要為紅、白二大,紅大(紅菩提)稟自母血,為陽性生命能量,以臍下四指“生法宮”為根蒂;白大(白菩提)稟自父精,為陰性生命能量,以顱頂為本位。氣為紅白二大及後天飲食精華所生循行於全身的生命能量,分為五種根本氣(持命氣、下行氣、上行氣、等住氣、遍行氣)與五種支分氣(行氣、循行氣、正行氣、最行氣、決行氣);根本氣維持全身生理機能,以住於臍部的持命氣最為生命之本;支分氣為五官成覺功能之能源、脈為氣循行的軌道,以左中右三脈最為重要,左右二脈位於脊柱兩側,分別通行氣、血,中脈則為智慧氣的通道。
凡夫眾生由宿世有漏業所感的異熟身,生來便由宿業決定,氣脈有阻滯壅塞;通行智慧氣的中脈扁縮不通,有如乾枯羊腸,只有左右二脈等通行後天業氣,使眾生(主要指人)的生命形態落入後天的分段生死型類,日夜須通過鼻孔呼吸,與外界交換氣息。而且,本有的心性光明被通行業氣的脈絡纏縛於心輪(心後中脈內)中,不得顯發,其中住有阿賴耶識見分,藏有宿世有漏業的習氣種子,染汙明點,使明點不明。這被纏縛於心輪中的阿賴耶識見分,有的藏密書中說即是世俗所謂靈魂。後天的粗心對境起惑,造有漏業,一方面以阿賴耶識所藏染汙種子為因,一方面又能不斷產生新種子,污染阿賴耶識,使明點更不明,而且能使氣脈更為不通。大的煩惱惡業,會使氣脈嚴重阻滯,形成粗身肉體的諸種疾病,甚至能危及持命氣,促使人夭亡短命。
生、死、中有,被認為皆以細身中的氣等為關鍵。生因氣、明點與中有神識的結合而有,氣與明點提供維持機體生命活動的能量,及至臨死,粗身的生理機能或者衰敗而不能繼續維持,但周身微細難見的氣並非散失,而是向心輪內收攝,與攜帶著諸種子的阿賴耶識合一,外則表現為各種死亡徵兆、瀕死經驗,內則阿賴耶識與所乘生命餘氣離開身體,在體外或攫集虛空中的四大,生成中有身。由生前生命餘氣與心識結合形成的中有,在渡過中有階段,投生進入母胎後,與父母精血——紅白大結合為一,逐漸形成新的生命。在形成新生命過程中,來自中有的前生餘氣,與紅白大結合後,從中獲得新的能源,從母親身上不斷得到血氣營養的滋養,在中有攜來的阿賴耶識電腦處理下,塑造出一個嬰孩形象。
密乘無上瑜伽三層身心的理論,並未能按其思路發揮臻於圓熟。實際上,若利用一些中國傳統的陰陽學說,解釋生死輪回現象,大概要比無上瑜伽所用印度的日、月概念,更為精密清晰。生前貪嗔熾盛,作諸惡業,耗盡生命能量,導致陽極生陰,則其“中有”只能以陰氣為質,現黑暗之相,淪墜於三惡道;生前行善修禪,生命能量聚而不散,陰盡陽純,則其“中有”應以陽氣為質,現白淨光明之相,上升於天界。《楞嚴經》按人臨終時“想”與“情”的比例,判其死後神識之升沉,系從心識方面著眼,“想”可看作陽性,“情”可看作陰性,大概可以說是經中蘊而未明之義。唐譯密乘經典《大方廣菩薩藏文殊師利根本儀軌經》即以陰陽解釋人的心理活動,有雲:“貪為陰,嗔為陽,癡為風。”從明陽學說著眼,人的氣(生命能量)與乘此氣而生的諸心識既有陰陽,則必無散盡斷滅之理:若生命活動由陽氣或陰陽二氣和合而維持,當陽氣耗盡,肉體死亡,應是陽盡而生陰氣,或陰氣尚存,由陰氣與心識結合而生起“中有”、後世五蘊。陰陽可以轉換,能量總是守恆,沒有散盡消失的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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